梦花想 清 樵云山人编
序
自有文字以来,著书不一。四书五经,文之正络也;稗官野史,文之支流也。四书五经,如人间家常茶饭,可用,不可缺;稗官野中,如世上山海珍馐,爽口,亦不可少。如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而稗官野史不足阅,是优可用家常茶饭,而爽口尤珍馐矣。不知四书五经不外饮食男女之事,而稗官野史不无忠孝节义之谈。能通乎此,则拈花可以生冰之清、雪之洁、柳之秀、雅莲之馨香,可谓无花不飞矣。湖上之逢,舟中之句,啸雪亭寻梅问柳,探花郎跨凤乘龙,可谓无想不艳矣。以至梅、雪二公忠勤王事,竹、杨二子慷慨多情,张、刘二生之诡计阴谋,春花、朝霞二女之慧心侠骨,则叹不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也。发想可以见奇,不必谓稗官野史不足阅也。但花必欲飞,不飞不足夺目;想必欲艳,不艳不足嫌情。何也?无花不飞,无想不艳,亦无花不艳,无想不飞,方足以开人心花,益人心想,以为文士案头之一助。
今传中所载为梅,何花不艳,何想不飞?或阅荪传者,如逮名花,同列艳媚,虽桃秾李白,而清香胜之。为生奇想,天际飞来,虽水穷山尽,而幻景出之,如逢才子佳人,叹有相对。
虽才为司马,慧似文君,而风流喜雅却又过之。此《飞花艳想》之所由作也。虽然花飞矣,想艳矣,亦花艳矣,想飞矣,偏于忠孝节义之淡,而心及饮食男女之事,是何爱拾日用山海珍馐,而废家常茶饭也,是何爱拾只阅稗官野史,而废四书五经也。其可乎!若荪传者,权必胸经,邪必悔正。花飞而气自存,想艳而文自正,令人读之犹见河洲窈窕之遗风。则是书一出,谓之阅稗官野史也可,即谓之读四书五经也亦可。
岁在己酉菊月未望,樵云山人书于芍药溪。
目次
第一回 众英才花下谈心
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题句
第三回 两闺英湖上遇才郎
第四回 梅兵宪难途托娇女
第五回 栖云庵步月访佳人
第六回 合欢亭入梦逢巫女
第七回 假张良暗计图连理
第八回 慧文君识眼辨真才
第九回 重结鸳鸯双得意
第十回 拆开梅雪两分离
第十一回 占寺还金逢妙丽
第十二回 西湖玩月续春游
第十三回 连及第驰名翰院
第十四回 为辞婚种祸边庭
第十五回 掷金钱喜卜归期
第十六回 点宫秀暗添离恨
第十七回 雪莲馨辞朝省母
第十八回 柳友梅衣锦还乡
第一回 众英才花下谈心
诗曰:
云山到处可舒襟,风月闲情试共寻。世界白它场观莫浅,古今儡傀看须深。
春秋满腹非无意,笑骂皆文各有心。不是千年明眼士,当时芳臭孰知音。
话说嘉靖年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后,父亲柳继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岁上边,就亡过了。母亲杨氏,贤能有志,就苦心守节,立志教柳友梅读书,日夜不辍,真个是:
三更灯火五更鸡,雪案萤窗志足奇。
自古书香传奕叶,果然庭训振家仪。
自幼的时节,日间母亲做些女工,友梅便随母侍读,夜间燃灯,杨氏就课子读书,那咿我之声,往往与牙尺剪刀声相间。
杨氏训子之严,无异孟母断机。友侮读书之勤,亦不啻欧阳画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颖悟过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十五岁上,就领了钱塘县学批首。虽然他父亲已故,门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贫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读书做文为事,或遇看花赏月、临水登山,却也做些诗自娱。同辈朋友,却又啧啧称羡他的才华。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风流才品,又取个别字月仙,取谪仙爱月之意。隐居山阴县中,那山阴的所在,真个千峦竞秀,万壑争流,无穷好景,应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却弯弯抱着一带流水,远着数点青山,门栽几树垂杨,宛似当年陶令宅;径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园。月到梅花,吟不尽林逋佳句;杯浮绿叶,饮不尽李白琼浆。曾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人才,诗云:
美如冠玉润如珠,倚马文章七步诗。锦绣心肠能月卒面,山川秀丽见丰姿。
陈思妙句应无敌,卫玠仪容差合宜。一段风流谁得解,能挑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住居:
门淹垂杨绿树东,小桥曲径漫相通。青山点点参云表,流水淙淙落涧中。
地产才郎知毓秀,花无俗气自吟风。当年欲访幽人迹,却与西施旧宇逢。
原来柳友梅的住居,就在当初范蠡访西施的所在,那浣纱遗迹,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爱梅,他母亲生他这日,梦见梅花满树,落满怀中,因此父亲自小唤他是友梅。后园中,栽着无数梅花,乃是他父亲的手栽。柳友梅生性爱梅,凡遇梅花开放时节,或把酒对花自斟自咏,或携朋挈友迭唱迭和,兴致最高。卧房常时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画不就;无梅时节,更挂一幅梅花的单条,墨花飞舞,生气飘动,常自题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曼到梅花香也清。昔日浣纱今日恨,玉人如许愿相亲。
因这一首诗,有分教:
阳春白雪,诗中联罗绮之缘;柳艳梅香,花下结鸳鸯之带。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竞盛,开满园林,也有两叶的,也有单瓣的,也有绿萼,也有玉叠,或红、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引起那林和靖的风流,鼓舞得孟浩然的兴致。昔贤高李迪有诗咏那梅花之妙: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残别院烧灯夜,妆罢深宫览镜时。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里把酒赏玩,对花吟咏,忽见小童抱琴走进来道:“外边竹相公、杨相公来访。”原来竹、杨二生就是友梅同笔砚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凤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与柳友梅又是年家,为人少年老成,最重义气,且文武兼长。杨生名怀璧,字连城,乃是柳友梅母亲的内侄,做人雅有情谊。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间不是你寻找,便是我访你。柳友梅听见说二人来访,忙出来迎接。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全无一点客套,一见了,柳友梅便笑说道:“两日梅花开得十分烂漫,二兄为何不来一赏?”竹凤阿道:“前两日因家叔父复命进京,匆忙数日,不得工夫。昨日要来,不期刚刚出门,撞见老刘厌物拿一篇寿文,立等要致与严相公夫人上寿,他说顷间去柳兄处寻不见,只得来央及兄,又误了一日工夫。今早见风日晴和,弟恐错过花期,所以约了杨兄,不速而至。”杨生道:“小弟连日也为些俗冗羁绊,未免辜负芳辰。”柳友梅道:“我说老刘昨日来寻,必有缘故,原来又要奉承权贵耳。”三人说着话,待过茶,遂邀进后园看梅。果然清香扑鼻,素色精神,引起人无限兴致,真不减玉树风前,何异瑶台月下!柳友梅即于花下展开一幅花笺,吟诗一首,诗云:
素姿雅秀夺春开,压倒群花独占魁。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浓雪里动诗才。
淡笼烟水疑图画,点缀琼瑶胜剪裁。无限深情谁得解?相思不尽题相陪。
竹、杨二生接诗吟玩,俱夸奖道:“有此好花,不可无此佳句。更值芳辰对景,知己谈心,今日可渭二美具,四难并矣!”柳友梅道:“拙咏欠工,还求和韵。”竹、杨二生齐应道:“这个自然。”竹凤阿随即吟成一首,和着柳友梅的韵,题于锦笺上云:
气禀先天得早开,名传南国播花魁。难凋三友冰霜操,易赋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卧,影疏振约美人裁。年来有子堪调鼎,燮理阴阳可重陪。
柳友梅道:“凤阿兄诗句,声门超卓,绝无寒士气,鼎鼐才也!”杨连城看了,也赞道:“诗情雄壮,大有盛唐音韵,非中晚可及!”随即自己也展开一幅诗笺,花前题就,呈与柳、杨二生。柳友梅接来一看,上写云:
欲识天心待雨开,流芳已占百花魁。一枝初试阳亨象,数点中宣造化才。
逊雪难为郢客和,斗艳疑属寿阳裁。不须攀折相寻问,半领春风得意陪。
柳友梅看罢赞道:“杨兄佳句,当为翰苑仙才!”竹凤阿道:“但观末后一联,分明是春风得意,看花长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题咏,赏玩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即于花下对酌。饮了数杯,竹凤阿道:“此花秀而不艳,美丽不妖。众花俱萎,此独凌寒自开,万木未荣,此独争春先放,虽然骨瘦姿清,而一种潇洒出尘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爱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交,淡而自浓,久而加敬。终不似老刘这班俗子,伺候侯门,趋迎府县,未免为花所笑。”友梅道:“虽如此说,只怕他又笑你我不为功名,终日饮酒赋诗,与草木为伍。”杨连城道:“他们笑我,殊觉有理,我们笑他,便笑差了。”竹凤阿道:“如何笑差?”杨连城道:“你我做秀才的,无不博个脱白挂绿,若弟辈功不成、名不就,又不会钻刺,又不去干谒,终日以诗酒陶情,哪能个平地一声雷,便扶摇万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贵从来有命,读书岂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状元,人道他一生吃着不尽,他尚云‘我志不在温饱’。据小弟看来,功名还是易事,尚有难于功名者耳。”竹凤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云程,自在玉堂金马之内。杨兄苦志萤窗,埋头雪案,其功名亦自下小,瀛洲夺锦,雁塔题名,应有日也。若弟赋性愚鲁,意不在书,志欲学剑,当效班孟坚投笔,觅个封侯万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说有难似功名的,更是何谓?”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难于显言。”竹凤阿道:“知己谈心,不妨倾肠倒肚,何必拘拟,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后狂愚,不觉自陈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隐藏?”杨连城也道:“既系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边说,一边饮酒,柳生至此已饮了数杯,不觉乘着酒兴笑说道:“小弟想
人有五伦,弟不幸先父先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已失了二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柳友梅空为人在世一场!枉读了许多诗书,埋没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辉,明珠含媚,天下虽有绝色佳人,柳友梅哪能个一时便遇?所以小弟说尚有难于功名耳。”杨竹二生齐道:“如兄之才,怕没有佳偶相谐么?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轻了!古今凡傅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貌,不可谓之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于吾柳友梅无脉脉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凤阿道:“听兄说来,古诗云‘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良有以也。”杨连城道:“昔相如见赏于文君,李靖受知于红拂,佳人才子,一世风流,动成千古美淡,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愿,还不止此。文君虽慧,已非处子;红拂虽贤,终为婢妾。况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终属不经,若小弟决不为此。”杨、竹二生道:“如此说来,怪不得兄说难于功名矣。”三人谈笑饮酒,正说得情投意洽,忽见抱琴进来道:“外面刘相公来访。”三人听见,各不欢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晓得我与竹相公、杨相公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刘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处问,说在柳相公园中看梅,故此特来。’又望见内园花色,自要进来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动,只听见刘有美已在前厅叫道:“友梅兄,风阿兄,好作乐!”柳友梅只得出来迎接。
原来这刘有美名斐然,也是个挂名秀才,勉强做几句丑时文,却一味抄袭旧文,钻刺当道,为人又且言语粗鄙,外好滥交,中藏险恶,又因新断了弦,终日在外边寻些露柳墙花,品行一发不端了。为此,三人都憎厌他。这一日走进来,望见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么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杨来赏,怎么就不呼唤小弟一声?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学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该邀兄,只恐兄贵人多忙,无暇干此寂寞事耳。就是杨、竹二兄,也非小弟邀来,不过是偶然小集。兄若不弃嫌,请同到小园一乐何如?”刘有美听了,一径就同到后园。竹凤阿与杨连城看见,只得起身相迎,因说道:“今日刘兄为何有此清兴?”刘有美与杨连城作揖道:“你一发不是人,这样快活所在为何瞒着我,独自来受用?不通!个通!”又与竹风阿作揖致谢道:“昨赖大才润色,可谓点铁成金。今早送与本县赵老师看了,便十分欢喜,大加称赞。若送到严相公府中看了,不知还有多少褒奖哩。今小弟增光,倘后有什么余荣,皆吾兄神力矣!”竹凤阿道:“赵县尊欢喜,乃感兄高情厚礼,未必便为这几句文章。”刘有美道:“常言说‘秀才人情半张纸’,小弟寒儒,贺相国之寿,只有这寿文足矣,倒没有什么厚礼。”杨连城道:“小弟瞒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县尊之堂,拜相国夫人之寿,抛撇小弟,就不说了?”说罢,众人都笑起来。原来那位夫人,就是赵文华拜她做干娘的。因往天竺进香,赵文华就接她到县,恰好正值她的生辰,赵文华与她做起寿来,便哄动了合县的士夫。刘有美是个极势利的,况又拜在赵文华门下,因此做这篇寿文,兼备些礼物去上寿。只有柳友梅与竹凤阿、杨连城三人,一般有傲气的,不去上寿。那山阴县的矜绅哪一个不去的?这一日在席间提起,刘有美道:“今日与赵老师令堂上寿,虽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礼上却不过。
还有一事,特来请三兄商议,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处。”柳友梅道:“有何好处见谕?”刘有美道:“严相国有一内亲的令爱,年已及笄,曾与会稽县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严相国的内亲要赵老师作主,替她另配一个女婿。县中人闻知,纷纷扬扬,说严府倚仗势力,谋赖婚姻,人都不服。
我想这些人却痴,干你什事?会稽县学中,第一是老方出头,要替他女婿告状。赵老师听得些风声,又不好发觉。今日与小弟师弟至情,偶然谈及,小弟想同学的朋友,通好说话,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学,又尚气,为人敢作敢为,再不思前算后,与小弟再说不来。我晓得他与三兄极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挡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诸这里的事,只合罢休。不惟赵老师深感,就是严府里晓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师下来,严相公自然荐举,今年科举稳稳的了。这是上门生意,极讨好且不费力。”竹凤阿听了,心下便有几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论他倚仗严府势力,赖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头,小弟与兄,也该持一公论,事关风化,如何刘兄反要与他周旋?未免太势利了!”刘有美见竹凤阿辞色不顺,遂默默不语。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刘兄今日特来看花,原来又为着严府的公事。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来邀兄赏梅了。”杨连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饮酒赋诗,若是花下谈俗事,颇觉不雅。刘兄该罚一世巨觞,以谢唐突花神之罪。”刘有美被竹凤阿抢白几句,已觉抱惭,父见杨、柳二生带笑讥刺,他甚没意思,只得勉强道:“小弟与竹兄偶然谈及,如何便有罚酒?”柳友梅道:“这个一定要罚。”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与刘相公。刘有美拿着酒,说道:“小弟便受罚、倘后有谈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饶他!”竹凤阿道:“这个自然,不消说!”刘有美吃干酒,看见席间笔墨淋漓,便笑道:“看来三兄在此有兴做诗,何不见教?”柳友梅道:“弟辈诗已做完,只求刘兄也做一首!”杨、竹二生也道:“刘兄有兴,也和友梅兄原韵,以见一时之胜!”刘有美道:“兄等又来奈何小弟了!小弟于这七言八句,实实来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长篇寿文,称功颂德,与相国夫人上寿,偏来得,为何这七言八句不过数十字,就来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没有荐举么?”刘有美便嚷道:“柳兄该罚十杯!小弟谈俗事,便罚酒,像老兄这等,难道就罢了?”随即斟了一大杯,递与柳友梅。杨连城道:“若论说寿文,也还算不得俗事。”竹凤阿道:“寿文虽是寿文,却与俗事相关,若不关俗事,刘兄连寿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该罚!该罚!”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干。
四人正在那里饮酒赏玩,抱琴走到,呈上一个封筒,上面用一个图书。柳友梅道:“是哪里传来的?”抱琴道:“是钱塘学的斋人传来,说是杭州府雪太爷的诗题,发到学里,为此特特传来,三日内就要缴去哩!”柳友梅就拆开一看,原来是两幅锦笺,上写两个诗题,一个是《春闺》,一个是《春郊》,首尾限韵,首韵是个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八字,尾是□、西、鸡、齐、啼五字。竹风阿道:“原来就是敝年伯出的,这诗题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为着什来?”柳友梅道:“这无非要征取诗篇,观赏人文的意思耳。”竹凤阿道:“虽则如此,据我想来,另有深意。恐出此题,还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刘有美笑道:“凤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谅一诗题,请谁代笔?”杨连城道:“凤阿兄与雪公在京邸时曾与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细里。”柳友梅道:“原来如此,一定要请教了。”竹凤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暂告别。”柳友梅尚欲留饮,竹凤阿道:“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东,屈三兄往西湖一棹,乘此春光,便好将此诗题,我就好与三兄说明诗题的意思,岂非上下两得?”众人齐道:“如此甚好!”四人即于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门而别。正是:
一杯一杯复一杯,几人对酌山花开。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未知柳友梅游湖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题句
诗曰:
世间真伪不相兼,只为才情赋自天。班马文章由夙慧,庚鲍诗句实前缘。
牙琴须遇知音解,卞玉还逢识者怜。不是美人亲听得,空令雅韵落前川。
话说柳友梅到了次日,乃是二月花朝,天气晴和,莺花缭乱,那花间的百鸟,娇滴滴在枝上弄晴。柳友梅书斋晓起,不觉游兴勃勃,又急要晓得那雪太守诗题的意思,记得夜来竹凤阿约游西湖,随即梳洗毕,吃过早膳,身上穿一领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手执一柄棕竹扇子,脚上穿一双红方舄鞋,飘然有凌云气概,真浊世之佳公子也。禀过母亲,就叫抱琴跟了,一径到竹凤阿家来。
恰好才到中途,望见竹凤阿已同着杨连城、刘有美,驾着兰舟,迤逦地荡将过来。抱琴先看见,叫道:“竹相公哪里去?家相公在此。”竹凤阿道:“来得正好!”抱琴先跳上船,把缆系在绿杨之下,随接了柳友梅下船。竹凤阿见了柳友梅,因说道:“昨晚相约,今早见天气好,弟恐辜负花晨,特驾小舟,屈了杨兄、刘兄,与吾兄同往西湖一游,不道吾兄先已移玉,可谓知己有同心也。”杨连城道:“这才是有约不忘。”刘有美道:“晚诗题想今日定要做了。但友梅兄可要晓得那诗题的意思么?说起来,只怕友梅兄不喜杀还要想杀哩!”柳友梅道:“诗题的意思,弟实不知,今日正要请教凤阿兄。难道兄已预先晓得了么?”刘有美道:“小弟倒已预先打听着了,才与二兄说过。风阿兄也道‘如是,如是,不差,不差!’若友梅兄要我说,昨日罚小弟的酒,今日要吃还我,若不吃,小弟只推不知罢。”竹风阿道:“这个容易。”不一时,舟人排上酒来,竹凤阿道:“刘兄且请饮一杯,润润喉才说不妨。”刘有美道:“兄等难道倒不吃?”竹风阿叫将大杯来斟上酒,递与刘有美,次连城,次友梅,最后自己也筛了一杯奉陪。单有刘有美的酒量原高,拿起酒,一饮而干,一连饮了数杯,乘着酒兴,说道:“昨日诗题,兄等道是哪个出的?”柳友梅道:“是府里出的,学里传来的。”刘有美道:“是学里传来的,却不是府里自出的。”柳友梅道:“怎么不是府尊出的,却又是谁出的?”刘有美道:“小弟也不知。昨晚别后,小弟一向有一相熟的旧邻,现在杭州府做书手,府中消息都晓得。昨日返舍,就遇着他在舍下了。小弟与他偶然谈及,他对我说:‘诗题是太爷的一位小姐出的。’你道天下有这样聪明女子么?可不令人想杀!”柳友梅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要着魔矣。这样说起来,那小姐一定能诗的了。但世上难得才色兼全的女子,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即或有貌有才,而无一种才貌的风情韵致,亦与无才貌者等。有才无貌,不可谓之绝色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女中学士;有才有貌,而风情或减,韵致歉然,亦如嚼蜡,便无味矣。”“那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针指,件件过人,至于诗词一事,尤其所长。就是雪府尊刻的《啸雪集》,倒有大半是小姐吟咏的,难道不是才色兼全钟情女了么?”竹凤阿道:“兄知其一,未知其二,雪小姐的才貌,果然是仕女班头。但我敝年伯的意思,必要配个文章魁首,为此出这诗题,虽试士,实欲择婿耳。”柳友梅听说,心上也不觉暗暗欢喜,想道:“我柳友梅若题破了雪小姐的诗题,便不患佳人难遇矣!”便一心想着雪小姐,不觉诗兴勃勃,如有所得,对着竹凤阿道:“既如此,当吟成才士句,接续美人缘也。”竹凤阿道:“正是!今日乘此春光,赋诗饮酒,亦一乐事,且请吟诗。”杨连城道:“诗不成者罚酒三巨觞。”刘有美道:“小弟诗是决做不出的,倒情愿罚酒。
小弟昨夜间此好消息,想了一夜,有了头没了尾,有了尾没了头,不觉没心绪起来,今早倒搁笔不题,索性养养精神,好若吟一首,如今决做不出的了。”柳友梅道:“昨日尚未请教,今日正该同咏。”杨连城道:“若无佳句,曷谢良辰,正该同做。”竹凤阿道:“即如此,请各挥毫。”抱琴就在拜箧中,取出文房四宝,四人各分了纸笔。只见竹凤阿注目花笺,搜索枯肠;杨连城拿着一管笔,口里唧唧哝哝地吟哦;刘有美也下做声,拿着酒,只顾饮,举起觞,不住吃;只有柳友梅也不想,也不写,也不饮酒,立起身往船头上散步,遥望那四围山色、一带花光,不觉诗思扑扑从天外飞来,喜动眉宇,便叫抱琴取过纸笔,顷刻写成七言律诗二首,真个是:
文成七步,笔扫千军,腕下霎时兴云雨,纸间顷刻走龙蛇。
柳友梅写完了诗,袖在袖中,走入舱中,问道:“三兄诗俱完了么?”刘有美道:“兄怎么不去做诗,反去问望,三杯头是不饶你的。”柳友梅道:“弟实不才,诗己粗成。”刘有美道:“这样险韵,兄难道完得如此神速?”竹凤阿道:“柳兄才极敏捷,他若诗成,尚未知鹿死谁手,小弟诗虽胡凑.尚欠推敲,杨兄佳句已完,亦未写出,柳兄既已诗成,何不赐教!”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与三人看。刘有美接在手中,叫道:“友梅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可谓真正才子。”竹凤阿笑道:“真正才子,合配个真正佳人。”杨连城道:“相配时,这诗题分明是姻缘簿了。”众人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其一:《春闺》
雨意迷离锁隔溪,丝丝飘堕湿花西。风声远浦惊归雁,片刻巫山促晓鸡。
烟影半湾情欲绕,波光千顷恨还齐。画栏整日凝眉望,船隐垂杨鸟自啼。
其二:《春郊》
雨余淑气满幽幽,丝柳迷花隔路西。风日弄晴飞蛱蝶,片云凝彩堕山鸡。
烟笼野寺春光媚,波漾汀芦秀色齐。画里文章看不尽,船归月落乱乌啼。
三人看了,大加赞叹。竹凤阿道:“柳兄今日此诗,不但敏捷异常,似有神助,且字字清新俊逸,句句如织锦回文,可谓李、杜复生,庾、鲍再出矣。敬服!敬服!小弟辈当为搁笔。”柳龙梅道:“小弟俚句也是一时兴致所作,正要抛砖引玉,何故吝惜珠玑?”杨竹二生道:“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其实不敢献丑,每人情愿罚酒三杯。”刘有美道:“友梅兄如此奇才,虽曹子建七步成诗,哪得精工到此。明日送到府里里,难道不动小姐的火!我们大家也奉柳兄一杯,挂挂红何如?”众人道:“说得有理,该奉,该奉!”三人先吃了罚酒,然后各人奉柳兄一杯。友梅酒量原不甚大,一连吃了数杯,自觉有些酒意,不免推开船去,临风散玩。杨连城与竹凤阿亦倚着相陪。不觉船已过钱塘江,那西湖的景致,已在目前。只有刘有美留心,把柳友梅二首诗,不住地吟哦,假意地叹赏,心下实要念熟了,好抄袭他的。
却好船已到湖,湖上烟花如市,士女如云,说不尽的景致。
昔人有诗单赞那西湖的景致,诗云:
山色波光步步随,古今难画亦难诗。水浮亭馆花间出,船载笙歌柳外移。
刺眼繁华如锦绣,引人春兴似游丝。六桥几见轮蹄换,湖上于今泛酒卮。
其二:
万壑烟霞映远峰,水光山色画图中。琼楼燕子家家市,锦浪桃花岸岸风。
彩舫舞衣凝暮紫,绣帘歌扇露春红。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
却说是日湖中,因有官船设宴,小舟倒不甚多。自断桥至苏公堤,但见一带垂杨与桃花相映,且是年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桃杏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绿烟红雾,迷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成雨,纨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艳冶极矣!至于朝阳始出,夕春初下,月华与山色争妍,霞影与湖光并媚,一般好景,更极天然。三人观赏不尽,只有刘有美把柳友梅诗句只管吟哦,酒后声高,不觉吟诗之声,震于四野,随着顺风儿,一句一句竟飘向隔船舱玉人耳朵里去了。
但见隔船帘内,隐隐绰绰有几个美人窥探,最后一侍儿从傍边揭起垂帘,恰好柳友梅扯着刘有美道:“刘兄为何这般好景不看,只是吟诗?”那侍儿揭帘时,帘内两美人,刚刚与柳友梅打个照面,只见那一个美人:
眉舒柳叶,眼湛秋波。身穿着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着轻轻环,犹如仙子洛川行。远望时,已消宋玉之一;近观来,应解相如之渴。
又见那一个美人:
貌凝秋月,容赛春花。隔帘送影,嫣然如芍药笼烟;临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虽犹未入襄王梦,疑是巫山云雨仙。
柳友梅望见,神驰了半晌,方说道:“人家有如此标致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昔人云‘欲把两湖比西子’,今则欲把西子比西湖矣。”刘有美也惊叹道:“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竹风阿道:“但不知此是谁家宅眷。”柳友梅道:“莫非就是雪小姐么?”杨连城道:“观其举止端详,大约非小人家儿女。”竹凤阿道:“若果是她,正友梅兄所说才色兼全的女子矣。但这样女子,得一尚难,如何有两?”刘有美道:“好歹明日访她个下落回去。”四人说说笑笑,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那官船儿早已开去。是夜月色如银,夕岚如碧,四人由断桥至苏公堤,直至六桥,步月而归。回到船中,洗盏更酌,尽欢方睡。
只有柳友梅自见了二美人之后,心下想道:“若得如此佳人为妇,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但不知她是谁家宅眷。又见朋友在船,不好十分着相,睡在船中,却一夜不曾合眼。正是:
山色有情留客赏,湖光无意恋人游。东风似与才郎便,飘堕诗声到隔舟。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两闺英湖上遇才郎
诗曰:
千秋慧眼落闺英,偏识风流才子心。范蠡功成逢浣女,相如时到度琴音。
明珠岂混尘沙弃,白璧从无韫鯶沉。一见莫言轻易别,秋彼临去最情深。
却说是日游湖心的官船,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与福建梅兵备的小姐接风。那雪太守与梅兵备,另设席在昭庆寺赏梅,夫人与小姐就排酒在船。雪太守与梅兵备原系姑表至亲,因往福建上任、从杭州经过,雪太守因此留住。雪太守是苏郡人,名雾,字景川,夫人王氏,只生得一子一女,一子尚幼,女儿年方二八。因她母亲梦见祥云绕屋而生,名唤瑞云,生得姿容绝世,敏慧异常。观其色,真个落雁沉鱼,果然羞花闭月;论其才,不惟女红之事,色色过人,即诗赋之间,般般精妙,就是雪太守的诗文,却也常常是她代笔。曾有一诗,赞那雪小姐的好处:
桃输绰约柳输轻,玉貌花容谁与衡。向月乍疑仙女降,凌波欲拟洛川行。
弱教看去魂应死,秀许餐时饥不生。最是依依临别际,眼传秋水更多情。
梅兵道是金陵人,名灏,字道宏。年已五十,只生得个女儿,临生这日,梅公梦一神人赐他美玉一块,雪白无瑕,因取名唤做如玉。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云小姐一般,真个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八九岁时便学得描鸾刺绣,件件过人。
不幸母亲雪氏,先亡过了,每日间,但与梅公读书说字。乃山川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异,有百分姿色,便有百分聪明。十四五岁时,便也知诗能文,竟成个女学士。曾有一诗,赞那梅小姐之好处:
云想娇容花想香,悠然远韵在新妆。轻含柳态神偏媚,淡扫蛾眉额也光。
诗思只宜雪作侣,玉容应倩月为裳。风流多少情多少,未向人前已断肠。
凡家居无事的时节,往往梅公做了,叫如玉和韵,如玉做了,叫梅公推敲。就是前日雪太守出的诗题、也是他父女唱和之作。在金陵时,梅公寄与雪太守,要他和韵。雪太守因杭州是人文渊薮,故就把此题仰学试士,一则观赏人文,一则便为择婿基地。
因此刘有美得此消息。
恰好是日游湖,柳友梅的船与官船相近,也是天缘有分,无意中刘有美把柳友梅的诗句高声朗吟,顺风儿吹列二小姐船中来。二小姐耳聪听见了。梅小姐想道:“这诗首尾是我父亲限的韵,为何这里也有人吟咏起来?又和得清新俊逸,似不食烟人者。”雪小姐也道:“那诗果然字字风流,句句飘逸,令人有况李青莲之想。”二小姐一头说,一头把柳友梅的诗句,一句一句的都暗记在心上了。梅小姐忙叫侍儿朝霞道:“你看湖内谁人吟咏。”那侍儿乖巧,轻轻地从旁边揭起垂帘,让二小姐从斜侧里窥看,自己却露出头来。恰好遇着柳友梅在那里,指点湖山,笑谈风月。侍儿早又识货,骨碌碌两只眼睛,倒把柳友梅看个尽情,把柳友梅的丰神韵度都看出来。不知柳友梅的神魂,早已被帘内美人摄去了。因这一见,有分教:
佳人闺阁,有怀吉士风流;才子文园,想杀多娇韵态。
正是:
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春色恋人随处好,男贪女慕两相同。
春色恋人随处好,男贪女慕两相同。那侍儿看在眼中,藏在肚里,也不便就对二小姐说,直至船已离湖,瞒着雪夫人,到后舱来,私与二小姐轻轻地说道:“方才吟诗的船,就在吾船对面,他船内也有三四个少年,只是村的村,俏的俏,只有那身穿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的,生得风流韵致,自然是个才子。”梅小姐道:“哪见得就是才子?”雪小姐忙问道:“那诗可就是他吟咏的么?”朝霞笑道:“朝霞见他人物是风流的,那诗句是他吟咏、不是他吟咏,叫朝霞一时哪辨得出?据朝霞看来,一定是那人做的,别人也做不出。”梅小姐道:“世间难得全美,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哪见得就是他吟咏的?”雪小姐道:“有才必须有貌,有貌必竟有才。
朝霞说来亦未可知。”朝霞道:“还是小姐说得好。我家小姐太心疑了。”雪小姐道:“奴也闻前日爹爹说:‘姑夫处寄来诗题,一时无暇,未便和韵,我已发到各学去了,看这些秀才做来。’莫非此生已知此题,故乘着春光赋就的么?若果就是地,真可谓风流才子矣。”如玉小姐道:“原来如此!若果是他,古称潘安貌、子建才,殆蒹之矣。”朝霞笑道:“我想越中今日有两位佳人,只怕没有两个才子来相配对。”雪小姐道:“越中人文渊薮,你哪里晓得就没有么?”梅小姐道:“有或有之,只恐当面错过耳。”雪小姐道:“既已当面,焉忍错过!”朝霞冷笑一声,忙问道:“敢问二小姐,不错时,却如何?”雪小姐才要说,却好船已到钱塘门。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如玉小姐与雪夫人、瑞云小姐作别回船。雪太守处早有人役伺候、就上岸登轿进城而去。正是:
数载亲情才见面,一朝分手便相离。怎知天意由来合,雪与梅花仍旧依。
毕竟二小姐别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梅兵宪难途托娇女
诗曰:
缓急人生所不无,全凭亲友力相扶。陈雪友谊几知己,婴杵芳名为托孤。
仗义终须仗义起,奸谗到底伏谗辜。是非岂独天张主,人事其间不可诬。
话说如玉小姐与雪夫人、瑞云小姐别后,随着梅兵备回船梅小姐接住,梅公道:“日间汝舅舅邀我到昭庆寺赏梅,不料未及终席,人报提学院到,你舅舅只得又去接他。甚矣,乌纱之苦、皂隶之俗哉!”言未毕,雪太守也到,梅公接进船,即命小姐拜见过。坐毕,雪太守道:“早间失陪,多有获罪。前日学院发牌,先考绍兴,不期今日就到敝郡,固此小弟惟恐失迎,只得去接他。况李念台与小弟虽然也是年家,为人甚是古执,既在宦途,不得不如此。姊丈托在至戚,当相谅耳!”梅公道:“说哪里话,你我既系至亲,当脱略虚文,以真情相告。那李念台点了浙直学院,原与小弟同出京。我也曾面嘱他,越地人文极盛,幸为小弟择一佳婿。今既到此,他必不失信。兄若进见时,尚与我致意。”雪太守道:“领教,领教!只是目下还有一事,小弟方才回衙,见塘报甚是紧急,说闽中一路,山寇猖獗,劫了库,杀了知府,近日又沿及两广,人心惶惑。吾想吾兄此行正当汛地,且有甥女年幼,路途遥远,盗贼窃发,如何去得!”梅公听了,抚髀加叹道:“闽寇作乱,小弟离京时已闻此信。小弟只为权臣当道,朝政日非,因此讨这个外差出来,访一佳婿,以完小女终身,就是小弟晚年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不料佳婿未逢,风波顿作,这也是我命运使然。《诗》不云乎:‘岂不怀归?畏此简书。’今已王命在躬,是有进无退了。”如玉小姐在傍听见,惊得面如土色,半晌地不言不语,不觉掉下泪来说道:“此事怎了?”雪太守道:“我兄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甥女,恐去个得,莫若留到小弟衙斋,暂住几时,俟平静日,送到任所何如?”梅公闻言,说道:“吾兄之言,正合愚意。但只是小女,自令姐去后,无一刻不在膝下。小弟此番出山,也只为择婿而行,谁料婿尚未得,女又相离。今者闽越山川,道途险厄,天涯父女,至戚睽违,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虽承老舅厚谊,见领小女,但小弟此去,多凶少吉,尚不知父女相见何期!”言至此,不觉扑簌簌之掉下几点泪来。如玉小姐与朝霞从旁听见,亦不觉潸然泪下。如玉小姐道:“爹爹暮年,且是文士,当此贼寇猖獗之际,爹爹深入虎口,恐祸生叵测。据孩儿看来,爹爹何不急上疏告病还乡,或者圣明怜念,另遣人去,也未可知。”梅公叹道:“我岂不知?但我为严氏弄权,讨差出外,这些有见识的,也就纷纷告退,眼见得朝廷已无人。当此天步艰难之际,内有权臣,外养巨寇。若不早除外患,必致遗害腹心。况此间贼寇,名虽为寇,原系良民,总为饥寒逼迫,贼类相扳,以至于此。我若此去,当抚则抚,当剿则剿,誓必扫清巢穴,以报国家。我已备员兵选,奉命出京,又复不去,这分明临难退缩了。
不惟负罪名教,且为严党所笑矣!如何使得?”如玉小姐道:“爹爹所言,俱为臣大义,非儿女所知。只是爹爹此去,水土异乡,乏人侍奉,倘病窃发,暮年难堪,叫孩儿放心不下。”雪太守道:“父女离别,自难为情,然事已至此,已无可奈何。姊丈既以甥女见托,甥女即吾女儿也,当择一佳婿报命。还有一话,弟倒忘了,前日姊丈见教的诗题,极有趣味,弟未及和,已发到学里去了。吾想越中大郡,定有美才,不日文宗考试,自拔一二佳士,或者良缘有在,得一佳婿,也未可知。甥女是个闺阁英流,合配个文章魁首。”梅公闻言,便改容拭泪道:“闻兄之言,顿开茅塞,若肯为小弟择一佳婿,小弟虽死异域,亦含笑矣!”因看着如玉小姐道:“我明日送你到舅舅衙中,不必说是舅舅,只以父女称呼,便好为你寻亲。”如玉小姐道:“孩儿既蒙嫡亲舅舅收管,就如母亲在得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尽心王事,以靖群丑,则侍奉有日。万勿以孩儿为念。”梅公道:“你既有托,我已心安,我闽中此去,七尺之躯悉听于天矣。今夜尚图相聚,明日便一片征帆、千里关山耳。且将酒来,我与舅舅痛饮几杯,以叙别情。”正是:
江洲衫袖千年泪,易水衣冠万古愁。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流。
左右斟上酒,二人共饮了一回,不觉更深。雪太守径道回府。梅公吩咐小姐道:“你今夜收拾停当,明日好到舅舅府中去。”小姐听了,不敢违拗,即忙打点。
次早,梅公叫两乘轿,一乘坐小姐,一乘自坐,亲送到雪太守府里来。雪太守已着人伺候,接进后衙。梅公就叫如玉小姐拜了雪太守四拜,随即与雪太守也是四拜,说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于此。”雪太守道:“姊丈但请放心,小弟决不辱命。”如玉小姐心下兴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掩泪而已。
雪太守即令治饭。梅公道:“小弟倒不敢领了,一则凭限要紧,一则已唯午时解维,停不得了。”雪太守道:“暂奏一杯,聊作渭城三唱,以壮行色。”叫左右斟上酒来。雪太守恭上,梅公接了酒道:“今日与吾兄、小女一别,未知何日相逢!”雪太守道:“吉人自有天相,不日扫清小蠢,便可荣升,不须忧虑。”一连饮了三杯,梅公也回敬一杯,就要起身。如玉小姐含泪拜别,梅公亦泣然泪下,只得吞声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苦楚事,无非死别与生离。雪太守与梅公,直送出钱塘门方别。
正是:
人事无端复云雨,天心有意合姻缘。待看雨散云收后,一段良缘降自天。
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栖云庵步月访佳人
诗曰:
世间何事最难禁?才色相逢意便深。在昔文王歌窈窕,至今司马露琴心。
千秋佳话非虚业,百载良缘实素襟。拙鸠空有争巢力,哪得鸳鸯度绣针。
话说柳友梅自那日游湖遇见二美人之后,心下十分想慕,甚至废寝忘食。到了次日,先打发抱琴回去,自己只托为考试进城,就与竹凤阿、杨连城作别。刘有美亦自托有事别去不题。只有柳友梅心上想着二位美人,一径往杭城中来,各处物色,并无下落,只得回身转出城来。行了数里,不觉日色渐西,那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复行了数里,到了一个旷野所在,柳友梅此时心上已走得个不耐烦,但远远望见一个小庵,中间树林阴翳,竹影交加,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幽雅可爱。柳友诲寻访了一日,不免神思困倦,巴不能到个所在歇息,遂一径到小庵来。
那小庵门前抱着一带疏篱,曲曲折析,鲜花细草,点缀路径。到得庵门,门栽着数株杉树,排列着三四块文石。柳友梅便于石上小憩。只见庵门上边额着“栖云庵”三字,中间走出一个老僧,近前把柳友梅仔细一看,惊问道:“相公莫非柳月仙么?”柳友梅惊起,忙问道:“老师何得就知小生姓名?”老僧道:“老僧昨夜偶得一梦,梦见本庵伽蓝菩萨吩咐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缘事问你,你须牢待他。’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并无一人,直到这时候才遇见相公,故尔动问。”柳友梅一发惊讶,暗想道:“此僧素不相识,晓得我的姓氏,已就奇了,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说出来?我正要寻访二美人的下落,何不就问他一声。”因上前作揖道:“老师必是得道高僧,弟子迷途,乞师指示!”那老僧道:“不敢,不敢,且请到里面坐。”柳友梅随着老僧,就一步步到正殿。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柳友梅拜过,老僧就延至方丈,施礼毕,分宾主坐下。待过茶,那老僧问道;“请问相公尊居何处?因什到此?”柳友梅道:“小生山阴人氏,先京兆就是柳继毅,昨同敝友游湖,偶尔到此。”老僧道:“原来就是柳太爷的公子,失敬了!数年前小僧在京时,也曾蒙令先尊护法,是极信善的,不意就亡过了,可叹,可叹!”柳友梅道:“敢问老师大号?”老僧道:“衲号静如。”柳友梅道:“敢问老师与小生素未相识,缘何便知小生姓名,且独见肺腑隐情?”老僧道:生素未相识,缘何便知小生姓名,且独见肺腑隐情?”老僧道:“小庵伽蓝最是灵应,老僧因梦中吩咐,故尔详察到此。老僧哪里得知?”柳友侮道:“原来如此。”静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斋。柳友梅又问道:“宝刹这样清洁,必定是一方香火了,但不知还是古刹,还是新建?”静如道:“小庵叫做栖云庵,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方香火,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已造了四五个年头。”柳友梅道:“雪太爷为何造于此处?”老僧道:“太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信心奉佛,为此建造这一所正殿,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费了一二千金。”柳友梅道:“如今雪太爷有子么?”静如道:“儿子终有一个,他未生子时,已先生下一位小姐。”柳友梅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比不得一个儿子。”静如道:“柳相公,不是这般说。若是雪太爷这位小姐,便是十个儿子,也比不得。”柳友梅道“却是为何?”静如道:“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自不必说;就是些描鸾刺绣,样样精工,也不为稀罕;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出来的诗词歌赋,直欲压倒古人。就是雪太爷的诗文,也还要她删改。柳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个儿子么?”柳友梅听见说出许多美处,不觉身脉酥荡,神魂都把捉不定起来,暗想道:“据老僧说来,刘有美之言验矣!”忙问道:“这位小姐曾字人否?”静如道:“哪里就有人字?”柳友梅道:“他父亲现任黄堂,怕没有富贵人家门当户对的,为何尚未字人?”静如道:“若论富贵,这就容易了。雪太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柳友梅道:“这个也还容易。”静如道:“还有一个难题目,雪老爷意思原欲就于任上择婿,但是来议亲的,或诗,或赋,要做一篇,直等雪太爷与小姐中意,方才肯许。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遍杭城秀士做来诗文,再无一个中意,所以耽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字人。闻得近日雪太爷又出什么新巧诗题,叫人吟咏,想也是为择婿的意思。”柳友梅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喜,这段姻缘却就在这里明白。又想道:“只是所闻又如所见,眼见的是两位,耳闻的又只是一个,又不见,有些疑惑。只是一个美人有了消息,那一位美人不愁无下落矣。”不一时,道人排上晚斋,二人吃了。不觉月已昏黄,静如道:“相公今日行路辛苦,只怕要安寝了。”便拿了灯,送到一个洁静房里,又烧一炉好香,泡一壶苦茶,放在案上,只看柳友梅睡了方才别去。
柳友梅听了这一片话,想起那湖上遇见的两个美人,与静如所说的小姐,不胜欢喜,只管思量,便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只得依旧的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同白昼,遂步出庵门前闲步。一束月色甚佳,一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疏篱月影,便出庵门。离有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话。柳友梅仔细一望,却是人家一所花园,园内桃李芳菲,便信步走进去。走到亭子边,往里面一张,只见有两个人,一边吃酒,一边做诗。柳友梅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听见一个穿黄的说道:“下面这个险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道:“下面的还不打紧,只上面这几个字,哪一个不是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哪个押得来?”穿黄的说:“果然押得妙!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结句,那女婿便稳稳地做得成了。”穿绿的便低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忙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黄的看。穿黄的看了,便拍掌道:“妙,妙!真个字字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有许多景致。兄之高才捷足,弟所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黄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高,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索性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诗吟咏一遍,与兄听了下酒如何?”穿黄的道:“有理,有理!”穿绿的遂高吟道:
雨落阶前水满溪,绿绳牵出野牛西。风大吹开杨柳絮,片片飞来好似鸡。
穿黄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穿绿的欢喜不过,接了酒一饮而干,又续吟道:
烟迷隐隐山弗见,波起皱皱湖不齐。画也难描昔日景,船中歌曲像莺啼。
穿绿的吟罢,穿黄的称羡不已,赞道:“后面两联一发好得紧!”柳友梅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
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见了柳友梅,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柳友梅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妙,不觉手舞足蹈,失声唐突,多得罪了!”二人看见柳友梅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黄的道:“兄原来是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何如?”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来。柳友梅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何妨!”遂让柳友梅坐了,叫小的们斟上酒,因问道:“兄尊姓大号?”柳友梅道:了,叫小的们斟上酒,因问道:“兄尊姓大号?”柳友梅道:“小弟贱姓柳,表字月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黄的道:“小弟姓李,贱号个君子之君、文章之文。”因指着穿绿的说道:“此兄姓张,尊号是良卿,乃是敝地第一个财主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便是良卿兄读书的所在。”柳友梅道:“如此失敬了。”张良卿道:“月仙兄这样好耳,隔着窗便都听见了!咏便咏个《春郊》,只是有些难处。”柳友梅道:“有什难处?”张良卿道:“最难是首尾限韵,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柳友梅道:“谁人出的诗题,要兄如此费心?”张良卿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柳友梅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李君文道:“这个话儿有趣,容易说不得,兄要说时,可吃三大杯,便说与兄听。”张良卿道:“有理,有理!”遂叫斟上酒。柳友梅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李君文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柳不得许多。”李君文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柳友梅当真吃了。张良卿道:“柳兄妙人,说与听罢。这诗题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那位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嫁个才子,诗词歌赋敌得她过,方才肯嫁。太尊因将这难题目难人,若是做得来的,便把这小姐嫁他,招他为婿。因此小弟与老李拼命苦吟。小弟幸和得一首,这婚姻便有几分想头。柳兄你道好么?”柳友梅听了,明知就是静如所言,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观。”张良卿道:“兄要看时,须也做一首请教请教。”柳友梅道:“弟虽不才,若见诗题,也杜撰几句请正。”张良卿在拜箧中取出原韵,递与柳友梅。柳友梅看了,分明是湖上吟咏的二题,假意道:“果然是难题目,好险韵,好险韵!”张良卿道:“既已看了,必求做诗。”柳友梅道:“班门弄斧,只恐贻笑大方。”李君文道:“我看柳兄如此人物,诗才必妙,莫太谦了!”遂将笔砚移到柳友梅面前。柳友梅不好推逊,只得提起笔抻抻墨,就吟诗一首云:
《春闺》
雨后轻寒半野溪,绿机懒织日□西。风帘静卷雕梁燕,片月催残茅店鸡。
烟锁天涯情共远,波深春水思难齐。画眉人去归何日,船阻关河猿夜啼。
画眉人去归何日,船阻关河猿夜啼。柳友梅写完了,递与二人道:“勉强应教,二兄休得见笑!”二人看了柳友梅笔不停书,文不加点,信手做完,甚是惊讶,拿来念了两遍,虽不深知其意,念来却十分顺口,不像自己七扭八拗,因称赞道:“原来柳兄也是一个才子,可敬,可敬!”柳友梅道:“小弟俚言献丑,怎如张兄字字珠玉!”张良卿道:“柳兄不要太谦,小弟是从来不肯轻易赞人的。这首诗果然和得敏捷而快,合式而妙。”柳友梅道:“张兄佳作已领教过,李兄妙句还要求教。”李君文道:“小弟今日诗兴不发,只待明日,见过小姐的真诗方做哩。”柳友梅道:“原来李兄这等有心,但小姐的真诗如何便得一见?”李君文道:“兄要见小姐的真诗,也不难,只是她两个题目,兄只做一首,恐怕还打不动小姐。兄索性把这《春郊》的诗一发做了,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诗与兄看。”柳友梅道:“李兄不要失言。”张良卿道:“李兄是至诚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第二首。”柳友梅此时已有几分酒兴,又一心思量看见那小姐的真诗,便不禁诗思勃勃。提起笔来,又展开一幅花笺,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春郊》诗,递与二人。二人看了,都吓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道:“这才是真正才子!”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郊》
雨过春色媚前溪,丝柳牵情系浪西。风阵穿花惊梦县,片云衔日促鸣鸡。
烟光凝紫连山迥,波影浮红耀水齐。画意诗情题不到,船楼鼓吹听莺啼。
二人读完了,便一齐拍案道:“好诗,好诗!真做得妙!”柳友梅道:“醉后狂愚,何足挂齿。那小姐的真诗,还要求二兄见赐一看。”李君文道:“这个自然,明日觅来一定与兄看。就是倒不曾请教得,吾兄不像这里人,贵乡何处,因什到此,今寓在何处?”柳友梅道:“小弟就是山阴县人,昨到城中访一朋友,出城天色已晚,今借寓在前面栖云庵,偶因步月得遇二兄。”张良卿道:“原来贵县就是山阴,原是同省。今年乡试还做得同年着哩。”柳友梅道:“不惟同省,益且同学,小弟倒忝在钱塘学中。”张、李二人道:“原来兄贵庠倒进在这里,我说兄必竟是个在庠朋友,若是不曾进过的,哪有这等高才捷作?兄既寓在栖云庵,一发妙了,明日奉拜,就可见小姐的真诗了。”三人一心都想着小姐,只管小姐长、小姐短,不觉厌烦。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有兴,复移酒到月下来吃,直吃得大家酩酊,方才起身。张、李二生送出园门,柳友梅临别时,又嘱咐道:“明日之约,千万不要忘了!”二人笑道:“记得,记得!”三人别了,此时已有三更时候,月色转西,柳友梅仍照旧路回到庵中去睡,心下想道:“我道佳人难遇,必须寻遍天下,不期就在杭郡访着,可谓三生有幸。”又想道:“访便访了一个佳人的消息,只是那一位美人,不知又在何处?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成个虚相思,却也奈何!”既又想道:“既有了消息,便蹈汤赴火也要图成,难道做个望梅止渴罢了么?”左思右想,真个亿万声长吁短叹,几千遍倒枕捶床,直捱到数更才朦胧睡去。
正是:
才人爱色色贪才,才色相连思不开。必竟才郎怀美色,果然美色惜真才。
未知柳友梅毕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合欢亭入梦逢巫女
诗曰:
淡云疏雨恣高唐,一种幽情入梦中。漫说黄粱清俗士,试看蝴蝶化周郎。
红楼粉面原虚幻,翠阁蛾眉半醉乡。莫向春风沉意乐,离迷魂断楚襄王。
却说柳友侮只为心上想着那二美人,左思右想了一回,不免神思困倦。才朦胧睡去,忽走到一座花园,四周花木,一带槿篱环抱着曲池,流水潆绕着石径。斜桥半中间高高的起一座亭子,那亭子靠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畔,罩着一大株绿萼梅,玲珑曲折,香气纷披。柳友梅飘飘然随着池畔曲栏,一径从石路上湾湾地走过板桥。只见那些牡丹亭、芍药栏、大香棚、蔷薇架、木樨轩,周围绕着那座亭子,亭子上梅花如雪,香气连云。柳友梅徘徊不忍别去。正是:
似随残雾似随潮,花岸依然旧板桥。竹径朱扉风半启,纸窗梅影月空摇。
红余珊枕钗寒禺,绿□东墙韵冷箫。梦里只疑身是阮,阶前妒杀翠云条。
柳友梅到得亭子边,心上恍恍惚惚,就于那亭子下面小石磴上坐憩片时。只见亭子上写着“合欢亭”三字,两行挂着一对联,就是柳友梅自己的诗句:“吟成白雪心如素,梦到梅花香也清。”柳友梅看见吟罢,心下想道:“原来这里却有人写着我得意的诗句,只可惜那样一个仙源,恨无仙子过耳。”心下才这般想,但听得半空中一派仙乐,声音嘹亮。柳友梅侧耳听来,但听得:悠扬逸响,分明皎月度琴声;宛转清音,一似冷月飘笛韵。幽情欲动处,乍疑司马遇文君;曲韵听来时,还拟张生押崖女。新声送入高唐梦,化作巫山一片云。
柳友梅方才听罢,抬头仰望,只见几个青衣拥着两个仙女,乘云冉冉而下。一个身穿着缟素衣裳,驾着一朵红云;一个身穿着淡绿色衣,手执碧玉如意,俱从半空中堕将下来。
柳友梅此时,心下又惊又喜,不免仔细定睛一看,心下尚依稀仿佛记得像那船上相逢的二美人,暗喜道:“吾柳友梅不知何缘,与二美人便在这里相逢。”遂上前问道:“敢问仙姬,降临何处,因什到此?”那白衣的女子道:“妾乃瑞云洞六花仙子是也。”那绿衣的女子道:“妾乃碧玉洞五花仙于是也。与郎君共有姻缘之份,故尔到此。”白衣女子道:“且待妾开却洞门与仙郎欢会。”说罢,将长袖从石壁上一拂,只见石壁内就现出两扇朱扉,内中雕栏画槛,瑶草奇花,迥非人境。那白衣女子道:“仙郎请进。”柳友梅听得,喜出望外,便笑脸相迎,二女子亦携手相邀,同入洞中。怎见得洞房的好处?但见:
绣帘飘动,锦帐高张。排列的味味珍羞,尽是琼浆玉液;端供着煌煌炬烛,赛过火树银花。香焚兰麝,暗消宋玉之魂;衾抱鸳鸯,深锁襄王之梦。酥胸微露处,笑看西子玉床横;醉眼俏传时,娇扌曼杨妃春睡起。正是未曾身到巫山峡,雨意云情已恣浓。
柳友梅随着二女子到得洞中,已觉神魂飞荡,又见洞房无限好景,真令满心欢畅,乐意无穷,回说道:“不知小生何缘,过蒙仙姬错爱至此?”二女子道:“郎君乃天上仙姿,妾等亦非人间陋质,与郎君共有良缘,今幸相逢,共酬夙愿耳。”柳友梅道:“只恐凡夫污质,有沾仙体。”那二女子道:“此系天缘,不须过逊。”话毕,二女子就亲施玉手,捧着两杯酒,递与柳友梅。
柳友梅接在手,便觉异香扑鼻,□味沁心,与寻常世上的酒味大不相同,才饮下喉,便陶然欲醉起来。友梅饮罢,横着醉眼,看那二女子。那二女子果然丰姿绝世,骨态鲜妍,一个个露出万种的风情、千般的韵致,反来引诱柳友梅。柳友梅见了,不觉魂飞魄舞,身体都把捉不定,便倒入二女子怀中。那二女子便扶起柳友梅同归罗帐,共入鸳衾。大家解衣宽带,遂成云雨之欢。但见:
罗衫乍褪,露出雪白酥胸;云鬓半偏,斜溜娇波俏眼。
唇含豆蔻,时飘韩椽之香;带绾丁香,宜解陈王之癿。
柳眉颦,柳腰摆,禁不起雨骤云驰;花心动,花蕊开,按不住蜂狂蝶浪。
粉臂横施,嫩松松抱着半湾雪藕;花香暗窃,娇滴滴轻移三寸金莲。
三美同床,枕席上好逑两女了;双娥合衾,被窝中春锁二乔。
欢情浓畅处,自不知梦境襄王;乐意到深时,胜过了阳台神女。
正是:幻梦如真,情痴似梦。
柳友梅先搂定绿衣女子,与她交欢。只见那女子颜色如花、肌肤似雪。柳友梅搂定,香肩团成一片,但觉枕席之间,别有一种异香似兰非兰、似蕙非蕙,像在那女子心窝里直透出皮肤中来的。柳友梅与她贴体交欢,闻嗅此香,便遍身酥麻起来,笑问道:“仙姬遍体异香,不知从何处得来?几令小生魂杀?”那女子微笑道:“仙郎贪采花香,如纵蝶寻花,恣蜂锁蕊,使妾万种难当,满身香气亦被君沾染去矣。”柳友梅便轻轻地扑开花蕊,深深地探取花心。只见那女子花心微动,便娇声宛转,俏眼朦胧,露出许多春态。柳友梅不觉魂消。虽则春情如醉,尚留后军以图别阵。回顾那白衣女子,娇羞满眼,春意酥慵,似眠非眠、似醉非醉的光景,却也像杨妃春睡的在那里了。柳友梅见了,不觉雨意转浓,云情复起,便再整旗枪决战,捧着那女子道:“仙容倾国倾城,能不魂消心死!”白衣女子道:“仙郎风流情态,动荡人心,阳和透体,遍骨酥麻,叫奴一腔春思亦都被君泄尽。”说罢,将女子分开玉股,耸起金莲,觉花心微动,即凑上前来。柳友梅极力地奉承,温存地摩弄,但觉舌吐丁香,胸堆玉蕊,已不知消魂何地,却又露滴牡丹心了。
云雨既毕,那柳友梅尚舍不得二女子,二女子也舍不得柳友梅,便一个捧着柳友梅的前心,一个捧着柳友梅的后背,把友梅拥在中间。柳友梅觉得粉香腻玉,贴体熨肌,便浑身逋泰,透骨酥麻,如在隋炀帝任意车中,不知风流快活为何如矣。
正在欢乐之际,忽听得晓钟敲响,惊得一身冷汗,觉来乃是南柯一梦。但闻数声清磬,又见半窗残月,那二美人不知向何处去了。此时已是五更时候,静如老和尚起来做早功课了,柳友梅所以被他惊醒。醒便醒了,柳友梅心下想道:“这二女子分明是我在湖上相逢的美人,今夜忽然梦见起来,这姻缘或者有些意思么?”又想到那合欢亭之乐,尚恋恋念念,舍不得二女子。
意欲入梦再寻,哪晓得天色已明。此时要起来,又舍不得好梦,要睡又睡不去,只得心神恍惚,如醉如痴,拥着被呆呆地坐在床上想那二美人,倒忘了昨夜花园月下之约了。正是:
楚峡云娇宋玉愁,月明溪净映银钩。襄王定是思前梦,拟抱霞衾上玉楼。
却说静如老僧做完了早功课,就走到柳友梅房中来问道:“柳相公昨夜安寝么?”友梅道:“昨日偶得一梦,正要待师详察。”静如道:“梦见什么来?”柳友梅道:“昨夜梦见起到一座花园,四围花柳,满屋梅香,小生在彼游玩,只见半空中一派仙乐,降下两个仙女。一个身穿缟素,驾着一朵红云,口称‘六花仙子’,一个身挂绿衣,手执着碧玉如意,口称‘五花仙子’,从空而下。我与她饮酒交欢,正在兴浓之际,却被钟声惊觉,不知主何吉凶?”静如暗点点头笑道:“柳相公这姻缘事有些意思了。”柳友梅忙问道:“却是为何?愿详其说。”静如道:“柳相公,你是读书人,最聪明的,岂不知六花是雪,五花为梅?这分明梅雪争春的意思了。柳相公的姻缘,想不在梅边定雪边矣。”柳友梅恍然大悟道:“闻师之言,如梦方觉,如醉方醒,既已良缘有在,我柳友梅便蹈汤赴火,亦所不辞!只恐好事多磨,良缘难遂耳。”静如道:“柳相公,所不辞!只恐好事多磨,良缘难遂耳。”静如道:“柳相公,你不须忧虑!本庵伽蓝菩萨签诀最验,可把婚姻事往问一问,便知端的了。”柳友梅道:“正该如此。”随即梳洗过,走到神前拜了四拜,通诚乡贯、姓名、年月、心事,将签筒摇上几摇,不一时求着一签,上写道:
五十功名心已灰,哪知富贵逼人来。绣帏双结鸳鸯带,叶落霜飞寒色开。
柳友梅看见,惊叹道:“神明之言,却与老师所详有些暗合,但不知应在何时?”静如道:“据此签看,本当应在秋冬之际,这姻缘两重不须说了,但必要余榜题名,然后洞房花烛哩。”柳友梅道:“若到此日,当重修庙宇,再整金身。”静如道:“这个自然,到后日应验了,方信老僧不是诳语。”柳友梅拜谢过,便欲别去。静如道:“岂有此理,且请用过早膳去。”柳友梅只得坐下吃过饭,然后别去,寻那张、李二生,再看雪小姐的真诗。正是:
朝云深锁梨花梦,夜月空闲绿绮心。不向幽闺寻女秀,世间何处觅知音。
毕竟柳友梅与二小姐如何作合,且听后来分解。
第七回 假张良暗计图连理
诗曰:
闲将青史闷难禁,古古今今事业深。谋似子房怀隐恨,智如诸葛泪余襟。
月当圆处还须缺,花若禾农时便被侵。可笑愚痴终不悟,几番机变几番心。
可笑愚痴终不悟,几番机变几番心。却说张良卿因一时酒后兴高,便没心把雪小姐的心事,都对柳友梅说了。后见柳友梅再三留意,又见诗句清新,到第二日起来,倒想转来,心下倒有几分不快,因走列亭子中来。只见李君文蓬着头,背剪着手,走来走去,像有心事的。张良卿见了道:“老李,你想什么?”李君文也不答应。张良卿走到面前,李君文恼着脸道:“我两个是聪明人,平日间自道能赛张良、胜诸葛,今日为何做这样糊涂事起来?”张良卿道:“却是为何?”李君文道:“昨夜那姓柳的,又非亲,又非故,不过是一时乍会,为何把真心话通过他说了。况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风流逸秀,诗又做得好,他晓得这个消息,却不是鸿门宴上放走了沛公!我们转要与他取天下了。好不烦难么!”张良卿道:“小弟正在这里懊悔,来与你商议,如今却怎生区处?”李君文道:“说已说了,没什计较挽回。”张良卿道:?”李君文道:“说已说了,没什计较挽回。”张良卿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诗,毕竟与我如何,拿来再细看看。”李君文遂在书架上取下来,二人同看了一回,面面相觑。张良卿道:“这诗反复看来,倒像是比我的好些。我与你莫若窃了他,一家一首,送到府里去,燥脾一燥脾,风光一风光,有何不可?小柳来寻时,只回他不在便了。”李君文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细思量,还有几分不妥。”张良卿道:“有什么不妥?”李君文道:“我看那柳月仙,小小年纪,也像个色中饿鬼,他既晓得这个消息,难道倒罢了不成?况他又是钱塘学里,他若自写了去,一对出来,我们转是抄旧卷了,那时便有许多不妙。”张良卿道:“兄所言亦是。却又有一计在此,何不去央央学里的周斋夫,叫他收诗的时节,但有柳月仙的名字,便藏匿过了,不要与他传进,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李君文道:“此计甚妙!但只是诗不传进,万一府里要他,到学里查起来,这事反为不美。就是柳月仙见里面不回绝他,终不心死。倒不如转同他去做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罢。”张良卿道:“怎么一个明修暗度?”李君文道:“只消将这两首诗通来写了自家的名字,却把兄昨日做的,转写了柳月仙的名字,先暗暗送与周斋夫,与他约通了,然后约同了柳月仙,当面各自写了,一同送去。那周斋夫自然一概收诗。这叫做‘明修栈道’了,却暗暗挽周斋夫换了送去。
那小姐若看见了你的诗好,自然把柳月仙遗弃了。那时他自扫兴而去,兄便稳取荆州了。这不是‘暗度陈仓’么?”张良卿听了,满心欢喜道:“好算计,好算计!求要求韩信.拜要拜张良,毕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为之。周斋夫那里,却叫哪个好去?”李君文道:“这个机密事,如何叫得别人?须是小弟自去。只是老周是个利徒,须要破些钞,方得事妥。”张良卿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这个如何论得!称二两头与他,许他事成再谢。”李君文道:“二两也不少了。”张良卿只得袖了二两银子,用封筒封了,就将柳友梅二首诗,用上好花笺,细细写了,落了自家的名字;转将自家的诗,叫李君文写了,作柳友梅的,却不晓得柳友梅的名字,只写着“柳月仙题”。写完了,李君文并银子同在袖中,一径到钱塘学里来寻周斋夫。正是:
损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样奸。谁识老天张主定,千奸百巧总徒然。
谁识老天张主定,千奸百巧总徒然。原来这周斋夫,姓周名荣,乃是钱塘学里的一个老值路,绰号叫做“周酒鬼”,为人喜杀的是白物,耽杀的是黄汤。但见了银子,连性命也不顾;倘拿着酒杯,便头也割下来。凡有事,央他,只消一壶酒、一个纸包,随你转递文字、卖嘱秀才这些险事也都替你去做了。
这日李君文来寻他,恰好遇他在学门前,背着身子数铜子,叫小的去买酒。李君文到背后,轻轻地将扇子在他肩上一敲,道:“老周,好兴头!”周荣回转头来,看见李君文,笑道:“原来是李相公。李相公下顾,自然兴头了。”李君文道:“要兴头也在你老周身上。”周荣听见口中是上门生意,便打发了小的,随同李君文走到转湾巷里一个小庵来坐下,因问道:“李相公有何见谕?”李君文道:“就是前日诗题一事,要你用情一二。”周荣道:“这不打紧,只要做了诗,我与李相公送到府里去就是了。”李君文道:“诗已在此,只是有些委曲,要你用情与我周旋。”周荣道:“有什委曲?只要在下做得来的,再无不周旋。”李君文就在袖子里摸出那两幅花笺道:“这便是做的两首诗,一首是敝相知张兄的,一个是个柳朋友的,通是本学。老周你通收在袖里,过一会儿,待他二人亲送诗来,烦老周将他的原诗藏起,只将此二诗送与府里。这便是你用情处了。”周荣笑道:“这等说来,想是个掉绵包的意思了。既是李相公吩咐了,又通是本学的相公,怎好推辞作难?只凭李相公罢了!”李君文来时,在路上已将二两头称出一两,随将一两头递与周荣,道:“这是张相公一个小东,你可收下,所说之事只要你知我知,做得干净相,倘后有几分侥幸,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周荣接着包儿,便立身来说道:“既承相公盛情,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面酒搂上,领了他的情何如?”李君文道:“这倒不消了。张敝友在家候信,还要同来,耽搁不得了,容改日待我再请你罢!”周荣道:“既是今日就要干正经,连我酒也不吃了,莫要饮酒恨他的事。”李君文道:“如此更感雅爱!”遂别了周荣,忙忙来回复张良卿。
感雅爱!”遂别了周荣,忙忙来回复张良卿。此时张良卿已等得不耐烦,看见李君文来了,便即着问道:“曾见那人么?”李君文道:“刚刚凑巧,一到就撞见,已与他说通了。怎么小柳还不见来?”正说不了,只见柳友梅从园门边走进来。原来柳友梅只因昨夜思量过度,梦魂颠倒,起来迟了;又因与静如和尚细谈一朝,梳洗毕,吃了饭,到张家园来,已是日午了。
来,已是日午了。三人相见过,张良卿道:“月仙兄为何此时才来?”柳友梅道:“因昨夜承二兄厚爱,多饮了几杯,因此来迟,得罪!”李君文笑道:“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诗了?小弟今早倒已觅得在此。”柳友梅道:“原来兄不失信,既如此,乞赐一观。”李君文道:“看便看,只是我三人的诗,也要送去了。今早学里来催,今晚可同送去罢。”柳友梅道:“承二兄见挈,更感雅爱。”李君文就在拜箧中取出一幅花笺,递与柳友梅道:“这便是雪小姐的诗了。”柳友梅接来一看,只见上写一首七言律诗:
石径烟染绿荫凉,柳拖帘影透疏香。去时燕子怜王谢,今日桃花赚阮郎。
半枕梦魂迷蚨蝶,一春幽恨避鸳鸯。雨丝飘处东风软,依旧青山送夕阳。
原来这首诗,乃是杭州一个名妓做的。李君文因许了柳友梅的诗,只得将来唐塞他。
柳友梅看了,笑道:“诗句甚好,只是情窦大开,不像个千金小姐的声口。此诗恐有假处。”李君文道:“这诗的真雪小姐的,为何假起来?”柳友梅将诗细看,只是不信。张良卿道:“月仙兄看出神了!且去干正经要紧,这时候也该去了,不要说闲话,误了正事。”李君文道:“小弟诗未做完,没份,只要二兄快快写了同送去。”张良卿与柳友梅各写了自己的诗,笼在袖中,二人一同出园门,竟到钱塘学里来。正是:
游蜂绕树非无意,蝼蚁拖花亦有心。攘攘纷纷恋春色,不知春色许人侵。
却说柳友梅同着张良卿,一同到学里来,恰好才到学前,撞见了刘有美,忙问道:“我哪里不寻兄来,前日西湖上别后,兄寓在哪里?小弟那日就返舍,令堂便着抱琴来问了几次。这几日不归,悬望得紧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舍,”几日不归,悬望得紧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舍,”随指着张、李二兄道:“只因遇着张、李二兄,因此逗留这两日。”刘有美道:“原来如此!”忙与张、李二生作了揖,叙了些文。柳友梅问道:“刘兄今日何往?”刘有美道:“难道兄倒忘了?就是为诗题一事了。但不知兄又何往?”柳友梅笑道:“小弟也为送诗而去。”刘有美暗点点头道:“那两位莫非也是么?”柳友梅道:“然也。”刘有美听了,就忙忙地作别道:“小弟有事去了,兄若送了诗去,千万速回!”柳友梅道:“多感,多感!”刘有美去后,友梅就同张、李二生来寻周荣,各自付诗与他。却说周荣见三人来,心下已自暗会,假作不知,道:“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诗了,只留在学里,待在下送去就是。”三人齐道:“如此有劳你,明日诗案出了,请你吃喜酒罢。”周荣道:“使得,使得。”三人别了周荣回去。
柳友梅只得又在栖云庵住了一宿。到次早抱琴也寻来接了,就一同归去不题。
且说刘有美遇见了柳友梅,为何如此着忙?他原来这日湖上,已有心盗袭柳友梅的诗句,到次日便访知梅、雪二小姐的下落,便把暗记柳友梅的二首,写好落了自家名字封好,连忙赶到抗城,送诗到钱塘学里来,也去央及了周荣,不期路上撞见了柳友梅,耽搁了半日。又听他们说来,他们三人也为送诗,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网,因此又叮嘱柳友梅作速回家,自己急急忙忙地别去。正是:
天定一缘一会,人多百计千方。纵使人谋用尽,哪知天意尤长。
毕竟送诗以后,二小姐去取何如,月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慧文君识眼辨真才
诗曰:
琴声曲曲动文君,识得当年司马心。自古佳人怀吉士,由来才子遇闺英。
灵机一片原相照,慧眼千秋好细寻。凤鸟于飞凰自合,等闲岂许俗禽侵。
却说刘有美已抄袭了柳友梅的诗,送到学中。次日,周荣就将张良卿的倒换诗一同有美混杂送进,真个神不知鬼不觉。把柳友梅一个真正才子的名字,反暗里遗落了。
把柳友梅一个真正才子的名字,反暗里遗落了。话分两头,且说如玉小姐自梅公去后,就住在雪太守衙斋,终日与瑞云小姐一处。梅小姐见雪小姐颜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爱惜。雪小姐见梅小姐诗思不群,仪容绝世,百般敬重。平日间,不是你寻我问奇,便是我寻你分韵,花前清昼,月下良宵,或同行携手,或相对凭栏,如影随行,不离顷刻。说来的无不投机,论来的无不中意。只是如玉小姐因想着父亲远任,又闻闽寇未宁,每每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或是思量了,或是说及了,生生掉下泪来,枕席间亦每有泪痕。雪小姐时常来劝慰她,只是至情关系,哪里放心得下。正是: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颦首有意,不语谁知。
颦首有意,不语谁知。一日,梅小姐新妆初罢,穿一件淡淡春衫,叫侍儿朝霞跟了,走到亭中曲栏边海棠树下摘花。只见一双粉蝶轻轻地飞过墙来,点缀着春光,十分荡漾。那侍儿朝霞道:“小姐你看,好一对双飞的蝶儿。”那梅小姐注目一看,笑道:“果然好一对双飞蝴蝶。”朝霞就将扇子儿一扑,不料竟扑入梅小姐怀中,梅小姐道:“你看蝴蝶一般好有情也。”恰好雪小姐悄悄地走将来看见,微笑道:“闺中韵事姐姐奈何多要占尽,今日之景又一美题也。”梅小姐也笑道:“贤妹既不容愚姐独占,又爱此美题,何不见赠一诗?便平分一半去矣。”雪小姐道:“分得固好,只恐点染不佳,反失美人之韵,又将奈何?”梅小姐道:“品题在妹,姐居然佳士,虽毛遂复生亦复何虑?”雪小姐忙取纸笔,题诗一首呈与梅小姐看。只见上写着七言绝句一首《美人扑蝶》:
绣罢春绡意惆然,淡烟笼日媚花间。闲将团扇招飞蝶,似爱双飞故倍怜。
梅小姐看毕,欢喜道:“潇洒风流,深情远韵,令人思味无穷。
若贤妹是一男子,则愚姐愿侍中栉终身矣。”雪小姐听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说道:“小妹既非男子,难道姐姐就弃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梅小姐道:“吾妹误矣,此乃深感贤妹才华,欲得终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也。正情之所钟,何薄之有?”雪小姐道:“终身聚与不聚,在姐愿与不愿耳。你我若愿,谁得禁之而不能?”梅小姐道:“虑不能者,正虑妹之不愿也;妹若愿之,何必男子!我若不愿,不愿妹为男子矣。”雪小姐方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浅,反疑姐姐深意,真可笑也。只是还有一事,我两人愿虽不远,然聚必有法,但不知姐姐聚之之法又将安出?”梅小姐道:“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雪小姐道:“你我才貌虽不敢上媲皇、英,然古所称闺中秀、林下风应亦不愧。但必配得一个真正才子,方谐夙愿。不知何日相逢?”雪小姐道:“湖上之吟,言犹在耳,舟中之句,何日忘之。姐姐难道倒忘了么?”梅小姐道:“非敢忘也,恐良缘不偶,好事多磨耳。”雪小姐道:“松柏岁寒,不改其操;梅花雪压,不减其香。自古贞姝静女,此心始终不渝。此十年待字大易,所以著有贞也。况天下事,远在千里,近在目前。昨闻爹爹说学里诗篇,只在早晚送来。或者天缘有在,此诗也送进来,不远在千里,便近在目前乎?”朝霞从旁听见,也笑说道:“我看此生临去,以目送情,将心致意,一定也是钟情人,自然良玉显投,必不明珠暗弃,二小姐不须过虑。”言未了,一声梆响,门上扛进几只卷箱,就是学里送来的诗笺在内了。二小姐听见,忙叫朝霞去看来。
朝霞去不多时,随与使女取进内房,朝霞把卷箱开了,二小姐忙取诗笺,大家展玩,翻来翻去,并无一首中意的。直看到后面,只见一幅花笺写着两首诗句,二小姐忙看一遍,分明就是湖上相闻的。忙看名字,却写着山阴刘裴然题。二小姐疑心,便在锦囊中取出湖上相闻的诗句,出来一对却喜字字不差。
原来这日湖上闻吟之后,二小姐各各有心,都暗记了柳友梅的诗句。回去便把二诗写出,将白松绫子绣成两幅鸳鸯锦笺,珍藏在身。到这日取出来同看,看来诗句一般,只是字迹可厌。梅小姐道:“这诗果然和得风流俊逸,自然是个出色才人,细玩其词,当是林和靖、李太白一流人物。只是字迹污浊,并无妍秀之气,若出两手,恐有抄袭之弊。”雪小姐道:“这诗不独上下限韵,和得绝不费力,而情辞宛转,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郁雅如在纸上。只是妹也疑心,既是才人,必无能诗不能书之理,都恐其中还有假处。”一边说,一边又翻倒后边,又见一幅花笺写着两首诗。二小姐同看了一遍,梅小姐道:“那首诗却也做得清新俊逸,与前两首倒像一个人所咏,毕竟也是个风流才子。”雪小姐道:“只是诗句虽像出一手,字迹又一般秽恶,恐怕又非真作。”忙看后面名字,却写着钱塘张白眉题。朝霞听见二小姐在那里彼此相疑,便说道:“朝霞虽不知诗巾意味,但其人之风情韵致,我朝霞目睹的,毕竟诗思不群,字体有致,必无相反之理。”三人互相议论,只因字迹丑陋,便惹起许多疑惑,正是:
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肠百虑生。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俏心灵。
二小姐又看到后边,又捡出第三幅诗笺,上面却只写得一首《春郊》。二小姐看了,忍不住只管冷笑,忙看名字,却写着山阴柳月仙题。雪小姐道:“这样胡言也送了进来,忒也可笑。”细看字迹,也一般的写不像样。梅小姐道:“看来诗中俱有疑惑,要辩真假,除非面试耳。”朝霞道:“老爷自然还要面试,待面试时便一任奸观难逃秦镜了。”正说话间,忽听得一声鼓响,雪太守已退堂。二小姐忙收拾诗笺,将二幅好诗放在一边,将那首好笑的也放在下面,好与雪太守看。不一时,雪太守进来,看见二小姐在那里看诗,便问道:“你姊妹二人在这里选诗,中间有几个有才的?”雪小姐道,“诗句虽多,真才却少。”雪太守笑道:“难道越地人才不足邀你二人一盼么?”梅小姐就叫朝霞将这几幅诗笺呈在案上。雪太守随展开第一幅诗笺,看未终篇,便惊讶道:“此异才也,吾目中不见久矣。不知何处得来,却为你二人选出,纵有英妙,自当让此生出一头地矣。”忙看姓名,却写着山阴刘裴然题。雪太守道:“原来异才,反出在山阴,我记得前日面见学院,他对吾说,山阴柳友梅是越中第一个才子,本院在京时已闻其名,今尚未曾面见。这姓刘的却也在山阴,莫非就是那柳友梅么?只不知,他可唤做这个名字。”雪小姐道:“孩儿辈也在这里疑心。”雪太守道:“有什疑处?”雪小姐道:“孩儿辈疑其诗句虽佳,字迹可厌,其中恐有抄袭之弊。”雪太守暗点点头,又看到第二幅诗笺,却写着钱塘张白眉题。看了一遍,也极口赞道:“得此诗可谓既生瑜,复生亮矣。与前诗井驱中原,尚未知鹿死谁手,只可惜字体一般都不佳耳。”雪小姐道:“后边还有一个姓柳的,也是山阴人,字法也不佳,诗句更可笑。”说罢,便把第三幅诗笺呈与雪太守道:“爹爹,你道可好笑么?”雪太守也不待看完,便道:“何物狂生,如此胡言,也送到本府这里来!可笑,可笑!”雪小姐道:“看来诗句可疑,爹爹却如何区处?”雪太守道:“这个不难,只消我明日面试一番,便知端的矣。况他二生,诗才虽美,不知文行何如?若只是诗词一路,而干举业空疏,品行不立,后面只流入山人词客里去了,也非久大之器。我所以毕竟还要面试一番。”二小姐道:“爹爹所言,深得观人之法,如此最好。”三人谈笑间,忽一声梆响,传进一道文书,雪太守看了,原来是学院发考科举的牌。雪太守看过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另行复试了,就此录科一事,便好详察真伪矣。”随之吩咐礼房准备试卷,限即日亲临考试不题。正是:
流水高山思转深,玉堂金马器难沉。文君已具怜才眼,司马何愁空鼓琴。
毕竟雪太守面试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重结鸳鸯双得意
诗曰:
良才岂许等闲寻,遇合姻缘本素襟。东阁无贤谁物色,西厢有女是知音。
奇才析赏如珠玉,佳句吟成当瑟琴。自得美人题品后,果然一字值千金。
却说刘有美、张良卿自送诗后,各人心上尽道姻缘有分份,十拿九稳,只候诗案出来。连候数日,并不见有消息。
十拿九稳,只候诗案出来。连候数日,并不见有消息。一日走到学前,只见已挂了录考的告示,那些秀才一个个都打点文战了。刘有美看上好不惊财,张良卿闻知也像老鼠遇着了猫,无处躲避,只得又去寻问周荣,周荣也只没法。惟有柳友梅晓得了录科的消息,心下暗想道:“雪公此举名虽录科,实欲择婿,似我柳友梅这样一个才貌,谅与他令爱的德容也相配合得过。只是一件,我记得静如老憎详梦说我的姻缘个在梅边定雪边。又况那日湖上相逢乃是两位佳人,今雪公一女安能遂抵二美乎?”心下虽这样想,但考期已近,不得不到杭城。随即禀知母亲,叫抱琴挑了琴剑书箱,主仆二人一径行过钱塘江,复到栖云庵寓下。次日,雪太守亲临考校,那些秀才,哪一个不献出万斛珠玑、千万锦绣来取功名。然又且雪太守自那诗题一出,将择婿的风声播传于外,这些少年子弟也有不为功名反为着佳人的。如柳友梅者,正复不少。正是:
金榜名标方得意,洞房眷美实萦情。十年未识君王面,已信蝉娟多悟人。
谁知雪太守心上,名虽录科也,实为着择婿。这一日坐在堂上出题后,便将这些秀才远远地一个个赏鉴过,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内中惟有一生,生得:
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眼凝秋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
胸藏锦绣,风檐下顷刻成文;笔落天花,潇洒间立时作赋。
得言太白识荆州,允信欧阳遇苏轼。
雪太守看在眼里,心上暗喜道:“若得此生,内外俱美,诚佳婿也!但不知可就是前日题诗的,我且试他一试。”便提朱笔在题目牌上判下两个红字,道:“如有少年名士,倚马奇才,不妨亲递诗文,本府当面请教,实系真儒,定行首擢。”雪太守判了,左右传下,那些书生看了,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枵腹难医,眼见得必无我份;喜的是朱衣暗点,侥幸得万一成名。只有柳友梅听见,好像玉殿传牌报他中状元的,满心欢喜,暗想道:“雪太守好有心人也。这分明要鉴别文才,面观人物,选择东床的意思耳。料吾诗句虽佳,只是文词未阅,今日乘此机会,正好去面呈一番,不惟使雪太守知我柳友梅的文才,也使他认得我柳友梅的面貌,那姻缘事就有根了。”思算已定,柳友梅作性更快。
不半日,便做完了文字,柳友梅就亲递到雪太守面前。雪太守看见柳友梅一表人才,昂然气宇,便起身相接。柳友梅行过礼,便呈上文字道:“生员末学菲才,幸遇老公祖作养人才,特蒙面试,斗胆献丑,乞赐垂青。”雪太守道:“本府素性爱才,既逢佳士,敢惜品题;况得亲见临文,兴复不浅。”说罢,便将柳友梅的文字细细翻阅,真个是:
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萃山川之秀气,玉琢金相;夺天地之英华,龙姿凤彩,洵是文章成黼黻,果然翰墨吐丝纶。
雪太守看了,连声称赞道:“好美才!好美才!本府遍访遗贤,曾无真士,不意近在股肱,未能物色。深负冰清之鉴矣!”忙问名字,柳友梅忙打一恭道:“生员姓柳名素心,字友梅,原籍山阴,今进在钱塘学中。”雪太守道:“贵庠既系钱塘,为何前日诗篇里边,不见有贤契名字?”柳友梅道:“生员下里微词,本不敢争歌白雪,但已亲送学宫,何至浮沉未入玄鉴?”雪太守爽然自失道:“可又奇了!既如此,贤契可将前日所咏原诗今为写出,待本府查验便知。”说罢就取两幅花笺,递与柳友梅。柳友梅接了,随即挥毫,将原和的《春闺》、《春郊》四首逐一写出,呈上雪太守。雪太守看了,但见写得龙蛇飞舞,字字有神,已自不同。只是诗句念来,却与张、刘二生一字不差。雪太守看了,心上已晓得柳友梅是个真正才子,前日之诗,自然是盗袭的了。只不说破,道:“贤契佳句,本府今带回领教。”柳友梅见雪太守赞他文字,又要他录出原诗,分明已有心了。两人心照,遂各别不题。
只有刘有美是日听得柳友梅亲递文字,心上已自惊讶,又听说太守要他录出原诗,分明青天里一个霹雳,神魂都吓散了,文字也做不出,只得勉强完篇而去。张良卿听说,也知马脚已露,心上突突如小鹿撞的一般,文字本来不济,那日被此一吓,便只字也没有,只得曳白而回。正是:
假虽终日卖,到处有疑猜。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
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且说雪太守回衙,见了二小姐,便笑说道:“吾今日为汝二人得一佳士矣,快请你母亲与她商议。”不一时,雪夫人已到。
雪太守道:“我日前因受了梅道宏之托,为着如玉甥女的事,又为自己瑞云孩儿的事,故把诗题为由,遍访良才,实欲寻觅佳偶,以完二女终身。不料阅遍杭郡,竟无一人。前日只有张、刘二生的诗句清新俊逸,我以为得此两贤,实为双美。不道又是盗窃人长。”二小姐听说,两下惊疑。雪小姐忙问道:“爹爹,他盗窃谁来?”雪太守道:“盗窃的是山阴柳友梅的诗。”雪夫人道:“可就是相公曾说忆念有日的柳友梅么?”雪太守道:“然也。”雪夫人道:“那生果然生得人物何如,才学出众否?”雪太守道:“那柳友梅生得面如宋玉,才比相如,自不必说。只是他顷刻成文,真个万言倚马,我已目击。他日云程定在玉堂金马,功名决不在我之下。只不知他可曾授室。”夫人道:“若他还未有室,便可与他议姻。”雪太守道:“只是还有一事要与夫人商议,我想此生才貌实为全美,若将此生配了瑞云,恐如玉甥女说我偏心;若将此生配了如玉,又恐瑞云女儿说我矫情。若要舍此柳生,分外再寻一个,又万万不能有此全美。我想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圣人已有行之者,我见她姊妹二人,才貌既仿佛,情意又相投,我意欲将来同许下柳生,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雪夫人道:“既是相公主张,料应不差,我正虑瑞云年幼,不堪独主苹蘩,若得甥女作伴,彼此相依,实为两美。况且此生才貌兼全,更为难得。只是梅姑夫远任,不知他意下毕竟何如?你我不好便自专主。”雪太守道:“道宏临别,将择婿一事当面嘱托我,今日此举,亦为不负前言,只是他尚未知一木双栖的缘故耳。我到明日姑心许之,将一字寄到闽中,俟道宏回信,然后连姻,未为晚也。”雪夫人道:“相公所言甚为有理。”随指着二小姐说道:“只不知她二人心下何如耳?”雪太守道:“这也不难,我明日还要请那柳生面试新诗,我就叫她姊妹二人各出一题,若是做来的诗如玉中意,便配了如玉;瑞云中意,便配了瑞云。若她两人心上都中意了,我便将来同许下柳生,这便大家如愿矣。”雪夫人道:“如此最好。”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在旁听见,各自低头不语,心上都暗喜不题。
雪太守到了次日,随即差人往钱塘学里来请柳友梅。差人领命,走到学前要寻柳友梅,却好撞见周荣的老儿吃了几杯早酒,在那里走来,差人认得是周斋夫,便问道:“老周我问你,学里柳友梅相公的下处在哪里?府里太爷相请哩。”周荣听说柳友梅,误认是刘有美,顺口地答应:“刘有美么,太爷为何请他?”差人道:“就为前日诗文,太爷中意他,今早特特来请他?”差人道:“就为前日诗文,太爷中意他,今早特特来请。”周荣笑笑道:“嘎,原来如此,这样我同你去,要吃报喜酒,赚他报喜钱哩!”差人道:“就是。”便一心认是刘有美,一径同着差人,走到刘有美的寓所。谁知刘有美只为做了虚心的事,前日录科时节,闻知消息不好,仍恐雪太守查验起来,不好意思,便连夜出城,一道烟走了。此时周荣同差人来寻他,早已窥其户阒其无人了。差人道:“既不在此,你且同我去回复太爷再来寻请便了。”周荣道:“我不去,你自去回太爷便了。”差人道:“是你本学相公,今既不在,便同去回复何妨?”周荣料没其事,只得同来回复。差人禀过,雪太守忙唤周荣问道:“柳素心是你本学生员,为何请不到来?”周荣听见说柳素心三字,心上吃了一惊,半晌的不能言语,尚记得诗笺上名字有个柳月仙,没有柳素心,因支吾道:“在学的是柳素心、送诗的是柳月仙,如今老爷要请的是柳友梅。因此,小人认错,不曾请到。”雪太守道:“你且记来,柳素心是谁?柳月仙是谁?如今本府请的柳友梅又是谁?”周荣道:“柳月仙想就是柳素心,柳素心就是柳友梅。”雪太守笑笑道:“蠢奴才,既就是他,为何不去请来?”即着原差同去请到回话。却说周荣只认是刘有美,哪晓得太守要请的是柳友梅,只得同着差人寻到柳友梅下处,差人呈上名帖,柳友梅随即同着二人来到府中。
雪太守接见,柳友梅行礼过。雪太守忙问道:“月仙二字可也是贤契的佳字么?”柳友梅道:“此乃生员偶尔取意,何敢蒙公祖太宗师称问。”雪太守忙在袖内取出一幅诗笺,递与柳友梅道:“这诗笺可也是贤契的佳咏么?”柳友梅看见,方惊讶道:“此乃友人张良卿所咏,为何冒附贱名?”雪太守又在袖中取出二幅诗笺,递与柳友梅道:“这诗句可也是贵同学的佳篇么?”柳友梅复接来一看,方恍然大悟道:“这四首诗通是生员的拙咏,二首在西湖游玩,同友人刘有美做的;二首是月下闻吟,同友人张良卿咏的。为何通被他二人窃来,若非老公祖冰鉴,生员几为二生所卖矣!”便指着周荣说道:“前日诗笺,通交付你送进来的,为何差错至此,反不见我的原诗?”周荣至此吓得面如土色,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开得口,跪在地上,只是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雪太守怒骂道:“原来是你这该死的奴才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骂道:“原来是你这该死的奴才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周荣道:“小的焉敢更换,通是张良卿、李君文二人叫我更换的,小的不合听信他,小的该死了。只是那个刘有美的诗,是央及我送一送来,不知他怎生更换的,一发与小的不相干。”雪太守大怒,叫左右将大板来把周荣打了三十,革退学役。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雪太守责罚了周荣,方才邀柳友梅到后衙来,随即看坐。柳友梅谦逊了一回,方才坐下。茶罢,雪太守便道:“昨见贤契诗文,真个字字珠玉,令人不忍释手。今接芝宇,不胜庆幸。”柳友梅道:“生员学浅才疏,蒙老公祖作养,俯赐登龙,实出望外。”雪太守道:“贤契青年椿萱,自然并茂,但不知贵庚多少,曾授室不?”柳友梅道:“先京兆已去世七载,今只家慈在堂,少违庭训,虚度二十,未有家室。”雪太守听说未曾娶室,心上满怀欢喜,便道:“原来就是柳京兆老先生的令郎,失敬,失敬!今得贤契如此美才,柳氏可谓有子矣!天之报施自不爽也。”随吩咐左右,摆酒在啸雪亭,即领雪公子出来,也拜见过。此时雪公子已有一十多岁了,取名继白,表字莲馨,生得面庞与瑞云小姐一般。柳友梅有心,便仔细将雪公子一看,但见:
垂髦之貌,总角之年。姿神娟洁,骨格仙妍。义欺宋玉,秀萃文园。亻宁看掷果,不让潘安
柳友梅看见,心上暗喜道:其弟如此,其姊可知。相见过,柳友梅因见了雪公子的仪容,一发添了许多思慕爱悦的光景。
雪太守道:“前读佳句清新,有怀如渴,昨者偶同小儿试拈二题,还要求贤契一咏,幸勿吝珠玉,以慰素怀。”柳友梅道:“生员碌碌庸才,焉敢班门调斧。”雪太守道:“对客挥毫,文人乐事,况本府有意相求,俾得亲见构思,益遂幽怀矣。”说罢,随叫左右在里面传出二题。雪太守随即接过一看,递与柳友梅。
柳友梅接来一看,原来是两个诗题:一个是《寻梅》。一个是《问柳》。《寻梅》逢字为韵;《问柳》缘字为韵。柳友梅暗点点头道:“那诗题出得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寻梅》以逢字为韵,是叫我去寻觅相逢的意思;《问柳》以缘字为韵,是叫我访问有缘的意思。若非那小姐的深情慧心,安得到此?料想诗人笔伏,必无此闺阁幽情也。”心下才这般想,雪太守已叫左右将文房四宝端摆在啸雪亭,就请柳友梅到亭子中来,但见亭子内:
图书满壁,光生画锦之堂;笔墨盈几,文重洛阳之价。
茶烟清鹤梦,常留奴夜共聆琴;花雨酿蜂声,时有南州频下榻。怡情何必名山业,能远尘棼即隐伦。
柳友梅看见亭子内,花香草嫩,笔精墨良,又一心想着小姐的深情远韵,不觉兴致勃勃,诗思云涌。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错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扫千军。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
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柳友梅须臾之间,即将二诗呈上,雪太守见了,真个满心欢畅,不觉连声赞道:“奇才,奇才!不惟诗思风雅,又捷敏如此,几令老夫亦退避三舍矣。敬服,敬服!”看了一遍,遂暗暗叫人传进后衙与二小姐看。
不一时,左右摆上酒来,柳友梅慌忙辞谢道:“生员荷蒙台宠,得赐识荆,何敢更叨盛款。”雪太守道:“便酌聊以叙情,勿得过逊。”柳友梅只得坐下,雪太守到上坐了,雪公子与柳友梅对面相陪,已分明行翁婿的礼了。三人欢饮不题。
且说柳友梅二诗传进与二小姐看,原来是《寻梅》二字是梅小姐出的,《问柳》二字是雪小姐出的。梅小姐就将寻梅的诗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寻梅
孤踪何处问芳容,贞静偏于雅客逢。不向东风怜俗士,独乘明月嫁诗翁。
幽心目断寒山外,远韵神驰洛水中。吟得新篇无限意,思君拟欲托宾鸿。
梅小姐看毕,赞道:“果然好诗,深情远韵,托意悠长,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雪小姐将问柳的诗也细玩一遍,只见上写道:
问柳
凝烟临水独嫣然,几向东君访夙缘。待月有情应共玩,迎风无意倩谁怜。
丝纶莫惜枝枝吐,黄绿还教叶叶鲜。逸韵柔姿凭折取,好留佳句动人传。
雪小姐看过,便也赞道:“情词婉转,思致悠扬,诗句至此,我不能赞一辞矣。”二小姐各自看毕,又交互看了一回,两人心上俱暗喜不题。
雪夫人见她两人看诗中意,遂暗叫人传与雪太守知道。雪太守与柳友梅谈饮了一回,酒至中间,雪太守道:“贤契英年,又如此才高学博,正该宜室宜家,为何尚未授室?”柳友梅道:“婚姻乃人生大事,生员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公祖老师之前下敢说出,只是终身关系,未能轻易许可耳。”雪太守道:“本府有一舍甥女,即新任福建梅兵备之女,本府受舍亲之托,又见贤契如此美才,意欲亲执斧柯,未敢云淑女好逑君子,亦庶几才士宜配佳人。不识贤契心下例如?”柳友梅听说,心下暗想:“我只道他为着自己女儿的事,不道他仅为甥女的事。我想静如老僧说我的姻缘不在梅边定雪边,今番验矣。”便答道:“生员一介寒儒,虽蒙台命,何敢何仰。”雪太守道:“愚意已决,老夫有一敝年定竹淇泉的侄儿也在山阴,当今作媒,到尊慈处说合,若蒙许允,贤契佳吟即作聘礼,俟舍甥女奉和到尊慈处说合,若蒙许允,贤契佳吟即作聘礼,俟舍甥女奉和原诗以为回聘之敬。贤契慎勿过辞。”柳友梅心上已自许允,只不好便尔应承,只得说道:“既承台命谆谆,当回去与家慈商仪奉复。”二人又饮了一回,只见天色将暮,柳友梅就告别而回。正是:
□衣昔日嫔两女,铜雀当年锁二乔。重结鸳鸯乐何限,伫看仙子降河桥。
毕竟柳友梅与二小姐婚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